2014年8月28日星期四

生命的萧瑟与浓烈

生命的萧瑟与浓烈

北方秋天的山峦上点缀着红叶,田野上到处都是金黄的柿子树,玉米在农家的屋顶上晾晒着,烧肥的轻烟在晚风中飘散。我怀着被迫离开城市和亲人的痛苦,望着异乡的夕阳缓缓西落,前往山区的煤矿。

那是1991年秋天,我们这些80年代中后期毕业的大学生俯首于命运的安排,去工矿“锻炼”。在前往山区的旅途中,我看到了人们生存的欲望是如此强烈,人们对命运的忍耐是如此坚韧。

这里下井干活的工人实际上多半是从四川来的农民,本地居民能不下井就不下井,他们或者到城里去找工作,或者在本地的地上企业或机关上班。即使在贫瘠的山地上种那一根玉米杆绝对结不出两棵棒子的粮食,也不愿把命运托付给厚厚的煤层。有一回,与我同车的一位煤矿工,就告诉我说:“我在四川家乡做过小学民办老师,但这里工资比当老师高一些,我就来了。去年死了几个同乡后,我也不想干下去了,但是家里需要钱。我准备干完今年就回去。”我从他们的口中了解的情况比煤矿招待我们的酒宴饭局上多。煤矿上年轻的大学生也会在来我们住处下围棋的时候,给我们说点矿上的信息:“你们知道今天矿井里起火吗?又死了一个。不是烧死的,而是闷死的。这农民老哥出了井口后发现一个脸盆忘在井下了,又回去取,你想火灾刚过后的井下缺氧,这兄弟就给闷在里面了——为了一个脸盆!

夜的山谷,高音喇叭又开始回荡,把那遥远而庄严的声音从高空灌下,梦幻在山风间升腾,我仿佛置身于胡安·鲁尔弗笔下的卢维那山谷,除了像利爪般抓人的风还是抓人的风。我想起了几天前我们下井时的闹剧,一人扛了根木头,在井底极窄的坑道下爬行了十几米,把木头送到挖煤的作业面后又扛回来。然后,我们这些体验生活的人们上地面,去专用澡堂洗澡,然后是矿上招待我们的酒宴。酒足饭饱后,有人在厕所里一边冒着酒气,一边撒着尿:“好呀!像饭局上这种锻炼,还是应该七八天来一次呀!

我敢说许多年过去后,我也不会忘记我在山区煤矿那“锻炼”的一年,我最富创造力的年华——我那时24岁——永远地抛掷在荒芜和旷野里,那一年世界其他地方的年轻人如戴尔们可能正在如火如荼地创业,而我们那些年轻人正众口一词地说着连篇的废话假话空话,有的还准备愉快地在这条路上茁壮成长。那年秋天,当枫叶如血的时节,我们在酒桌上体验另一种生活,空虚而无奈的生活,我望着来迎接我们换一个矿锻炼的本单位的头目,望着他的秃顶,他肥硕的嘴唇,回想起两个月前也是他们欢送我们去锻炼,送六个人却来了十六个陪客,在北京的大饭店摆了丰盛的两桌,我自嘲他们吃的是我们的“人肉宴”,而现在我们在矿上,吃的又是谁的?

快十年了,我从没有回那煤矿去过,和我下围棋的那个小伙子可还在矿上充当工程技术人员?那个小学民办老师一定回家乡了?还有那只遗忘在黑暗的矿井下的脸盆,不知是谁在用着还是随死者下葬,那闷在矿底的兄弟的母亲与妻子,是不是也没忘记那煤矿山峦间吹来的夜风,像利爪一样紧紧抓住了那些沉默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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