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岗下

黄花岗下

    我来了，不是为了作原始部落土著惯作的图

腾膜拜和干尸膜拜，不是为了像某些攀龙附凤的

作家在前辈大师故居前留影以自高身价。我来

了，双手空空，既没有鲜花也没有照相机，仅仅为

了印证一位读者的来信。

    两年前，我的《文化人批判》一书出版后，一位

年轻的张姓读者从他执教和窝居的中学给我写

信，叙述他狂热地喜欢邹容的《革命军》，中学时就

在黄花岗的自由女神下激动不已。后来上了北

航，经历了那一年的青春挫败，独自在北航的树林

里哭了一场。而我的《文化人批判》大概表达了这

一代人共有的情绪，激起了他的共鸣，所以写信来

一诉衷肠。

    我想我阅读这封读者来信的感动心情肯定不

下于他阅读我的著作时的心情。因为两年过去

了，我还能记得他的许多沉郁悲痛苦闷的肺腑之

言。而其他许多读者的来信都不能给我如此深刻    我记得当时

除了赞叹张先生思想前卫、文采斐然外，还震惊

于我的无知——我也是号称“著作等膝”的幽默作家，平日里以

博闻强识自许，没料到却只知道有个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却不

知道还有一个自由女神像!我们的历史教科书在这方面确实够

节约的，而它却舍得花不少版面登赢政先生、朱元璋先生的画

像!每每想及此．我就似乎缺乏苏格拉底的自省精神：“我所知

道的就是我知道得很少。”

    我来了，到这片产生过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的岭南的土

地上来了。

    “听说黄花岗还有一自由女神像?”电话中，我小心翼翼地问

友人林兄，声音拘谨沉重，怕露了大怯。

    “没错。广州没什么好玩的地方，但黄花岗值得一去。我明

天陪你去吧!”

    我就这样去了黄花岗，不是为了去拜谒七十二烈士墓(我一

直认为烈士的思想不需要图腾，图腾柱下烈士的理想也在悄悄

被人利用挥霍、扭曲变形)，只是为了看一看传说中的自由女神

像!在忠孝一体化、家国一体化、人的尊严和自由被漠视了几千

年的土地上，居然还让挺立一个泊来品、洋玩艺儿——自由女神

像!

    黄花岗没有让我失望，因为我本来就没抱多大希望。

    穿越活下来的人浩大的题词牌坊，一个一人高的自由女神

像立在层层石级之后。女神像比起题词的牌坊更加寒颤卑微。

    女神由许多刻有捐赠者的名称的石块垒起。这倒使女神成

了捐赠者的陪衬。

    这就是我们祖国土地上的自由女神，又黑又瘦，浑身散发出

青铜器时代的光芒。

    当祖国土地上许多图腾膜拜的雕塑被夸张地放大，这里的

真人大小的自由女神像似乎是一种无言的幽默。从这座女神碑

的上部看，她是太平洋那边的姐妹的拷贝——不，不，我们的祖

国当时似乎太穷了，她搞不起拷贝，只搞了一个微缩——难怪现

在微缩景点那么流行!至于这座女神碑的下半部，似乎不是纪

念女神的精神不死，而是纪念那些捐赠者呢!

    没错，我梦中的祖国的自由女神就是这个样子。在南方亚

热带的阳光直射下，在那些坟墓旁边，接待一茬茬吊丧客和休闲

客——如果有清明节的纸钱的香火缭绕和冷猪头肉的余香袅

袅，那就更能烘托气氛了。当然，既然这里是黄花岗公园，如果

要有提笼架鸟的老者和品茶的闲人，那就更加能体现这里的“自

由”真谛——自由地提笼，自由地喝茶。

    黄花岗的烈士墓在建筑美学上是不错的，至少没有千篇一

律地“高耸入云”，虽然也有大小等级之别，但几处简单朴素的墓

碑上刻有：“自由之魂”、“自由不死”的字样，倒是与自由女神的

精神合拍。

    那是世纪初的历史，这里躺下的人们不愿活着做奴隶，他们

为了自由去死!

    今日我来，除了对先驱者高山仰止，还对自由女神像感叹不

已。

    我终于目睹了传说，看见了梦在晴空下出现。我们世纪初

为自由死去的祖先不是孤独的，他们有我们还惦念着他们。我

们这些还惭愧地活着的子孙也不是孤独的，至少我们还能穿越

一个世纪漫长的时间去看看他们。

    黄花岗下，我们坐了很久，长谈了很久。

    我感到地下不眠的幽灵还在窃窃私语，而那又黑又瘦的女

神的目光正穿透我青铜时代的心脏。

我还是坚持认为：尽管烈士的精神与自由在一起，但不应该

把自由女神像和烈士墓建在一起。

    别人的自由女神沐浴在辽阔的海风下，耳听汹涌澎湃的大

海波涛，手持照亮自由前程的火把，让那些为逃避迫害和贫穷苦

难的人们激动不已。我们的自由女神倦缩在一个墓园里，与那些

死去的鬼魂和活着的行尸走肉为伍，夜夜独听那穿林过叶的飒

飒风声，发霉在南方那滴不完的断魂雨的天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