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28日星期四

人肉的盛宴

人肉的盛宴
1
    你一定惊诧我们这个世界的节奏越变越快;城市的每一
天都可能有新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新的立交桥巍然耸立。
曾经陶醉在田园牧歌、古老情调中的我们,仿佛一夜之间,被
推入到现代化的快车道上,随高速运转的经济飞奔……
    可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我们舒展一下因奔波劳碌
而疲乏的四肢,有多少人能沉思自己的生存意义?我们是不
是也像亨德里克·房龙所称的那样“开着福特汽车、叼着雪茄
烟的山洞原始人、新石器时代的人?”我们的观念如果不是停
留在茹毛饮血的图腾时代,至多也才进化到农业文明的末期?
    “我思故我在”。如果没有了自由的思想,则我可能是一
阵清风,一缕轻烟,更可能是茫茫大地上飞窜的蝇虫,奔行的
犬豕……不管生存空间有几居室几平米,物质条件上如何发
展。

    因此,在我们追逐物质丰饶的焦灼之时,在我们承受传统
与现代双重挤迫的疲乏之时,审视我们的文化血脉,透视羲们
灵魂中的黑暗与神秘,检点我们思维中的误区,……是我们能
冠以“现代人”的称号的最基本条件。
    九月的夜晚,秋凉阵阵,我所漂泊寄居的这个北方古老都
城沉浸在静谧安宁之中。乘着夜色,有儿童的钢琴声远远飘
来,琴声虽稚嫩单纯。却寄托了人类对爱与美的追求。我又回
想起十年前,一个十九岁的南方青年,刚从大学毕业,满怀激
情,像历史长河中那无数土子一样,希冀在北方都城寻觅到自
己辉煌之梦……那时,他虽也受过现代文明微风的吹拂,随海
里又何尝不“古代”得很……这一切,终于在急速来临的现代
化浪潮中灰飞烟灭了。从这时起,他才有可能说,人的现代化
是一种起点也是终极意义。
    从物种学而言,这位青年的远祖在若干万年前就已进化
为人;可是从人性、尊严等永恒的命题而言。这位青年朝人的
进化过程才刚刚开始。进化的过程也许还十分漫长……
    在这寂静的秋夜里,我只是想做一个独立的思想者,去一
一收拾起身后的田园,检点血脉中遗传的“家财”,任二十一世
纪遥远的潮声拍击我心,展开我想象和追求的翅膀,高高遨翔
在文明与不文明的天空。
2
    卞和先生上路去向楚王献玉时,一定怀着无比激动的心
情,我们甚至可以夸张地想象,这位“匹夫怀璧”的古代臣民兴
高彩烈的时候,会哼上一曲:“想起了俺们的老楚王呀,心中充满
了温暖和力量。”于是,所有风餐露宿、爬山涉水之苦也就不
在话下,什么“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也就顾不得,留待历
史学家去考证、演绎、传说,去为了勾勒一个无私奉献、百折不
挠、忍辱负重的英雄神话作铺垫。
    但卞和先生很快在楚国宫廷遭到了打击,老楚王毫不识
货,以为卞和拿了块石头,冒充壁玉,骗他玩儿;指示~传达到
行刑队,刽子手便“庖丁解牛”般地卸了卞和的一条大腿:“看
你还奉献不?
    我们的好卞和,他是祖国的忠臣孝子,他怎么能忍心上好
的璧玉不献与君王,而流落民间呢?一条大腿的疼痛刚好,又
一瘸一拐地上路了,因为他们说新楚王是开明的人士。但他
这回又错误估计了形势,新君秉承了他爹昏庸的传统。行刑队
不由分说,又卸走了卞和另一条腿,临了,还掷下一句:“乡下
人,做什么献宝的梦哪?想发财也甭在献忠心一条路上吊死
呀,可以下海搞公司呀!看看,看看,弄得现在两条腿都没了。
除非有第三条腿,否则。下次爬着来献宝吧!
    卞和是那种献忠心偏执狂型人物,他认定:错误不在于他
献宝本身,而是未遇君圣主。可谓“不才明主弃,无腿故人
琉”了。他叫儿子弄了副担架,在第三个楚王登基的时代,~
副担架就抬到了楚都。老天开眼,新君圣明,终于确定:卞和
所献非石,实乃稀世之宝。“爱卿呀爱卿,朕对你的恩宠来迟
f来人呀,将强加于卞和先生头上的‘骗子手’桂冠摘下,予
以平反,并赏赐卞和先生黄金百两,米粟千钟……”新楚王大
摆筵宴,为卞和洗尽委屈,卞和哭泣涕零,一切怨愤灰飞烟灭,
以下的故事,诸位可以各自施展神奇的想象力编下去……
两千年来,卞和就是这样一位传奇人物,“卞和献宝”的故事
连同“杞人忧天”的故事,作为我们民族文化的神话原型.渗
入到历史的各个角落。前者直接孕育了“文死谏”式的忠臣,
后者唾弃了一切“形而上”的哲学思考者:为求知而思索的思
想者。
    “杞人忧夭”的神话在改革开放中遭到了猛烈抨击。哲学
家以为杞人的探索求知精神是可嘉的,天体学家认为杞人的
忧虑是有道理的,宇宙并非是无限的,宇宙只不过像一个上抛
的茶杯还未落下来,正处于上升时期,宇宙确有可能倾覆,社
会学家则从杞人身上看到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
乐”的“宝贵”品格,于是“忧患意识”风靡华夏大地……
    我觉得,无论怎样,80年代中期的这种思维开放与碰撞
是好的,多少神话的迷彩在碰撞中剥落,多少崭新的观念启迪
人心。
    比杞人稍后一点的卞和,现在也已置于我的放大镜和解
剖刀下。卞和如果把这种宁死不屈的献玉的精神,用到类似
于杞人之忧,来探索科学、自然、社会的真理,他倒更值得我们
钦佩。可如今卞和献玉的故事在我心中成了一曲滑稽剧目,
首先,人的价值、科学的价值(和氏璧是玉是石)不能自我证
实,不能靠大众或实践证实,而得靠最高权威认定,这个社会
的价值体系是畸态的:其次,为了证实玉,竟得以两条人腿作
为代价,这个社会是残暴血腥的。卞和的终于“被承认”鼓厢
了这种受虐情结,后世一代代臣民前仆后继,去往君王之路,
希冀得到了圣上的首肯,有的确实飞黄腾达,也有的落得满门
抄斩,像清代那些献书者。
    21世纪的涛声拍打亚洲东海岸的时候,一切传统的价
值都将得到重新审视,我们的出发地是爱、尊严、人道,……
我们在漫长的中世纪背影中,读不出什么“好皇帝”、“让现代中
国人感到骄傲”的梦呓,虽然也有仁人志士f如李白、文天祥、
梁启超)冲破长夜的一缕闪光,但我们对中世纪更能读出的便
是“人肉的盛宴”,是鲁迅先生文字中搏动的大智慧——“所谓
中国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
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不知道而
赞颂者是可恕的,否则,此荤当得永远的诅咒。”(鲁迅<坟·灯
下漫笔>)
    卞和献玉这一残忍得悚目惊心.却被传说得温柔可爱的
故事,不正是人肉宴上的一道名菜吗?卞和先生自己被楚王
吃掉两条腿不说,还遗毒那些布衣寒士、秋风文人。把自己的
独立人格葬送在君王的人肉宴上。
    想起了卞和献玉,我就想起丁东方美女献身的传说。一
个变态的皇帝,因为皇后与侍从偷情,于是便恨天下所有的女
人。杀了皇后与侍从之后,他传令国家每天奉献一个美女给
他老人家消遣。睡过之后,他把女人杀掉。也不知睡了多少
女人,杀了多少女人,眼看国内美女绝种了,宰相一筹莫展,他
的女儿自告奋勇,进宫献身事君,用每夜一个故事钓住了
的心,于是皇帝改造成了明君,天下太平。
    这就是人人熟知却不深思其中奥秘的故事。这个故事所
代表的价值体系几乎和卞和献玉如出一辙,在我看来,比卞和
献玉更“美丽”一些,更残酷一些。
    我们有时在文化的隧道里探幽撅微,往往是隧道越来越
黑,让人越来越糊涂,当我们重回阳光下的世界,倒随时会有
灵感闪现。那让众多文史家长篇大论的古典名著《西游记》,
在我一次给邻居家的儿童讲述中,飘过来了一片云影。
  “为什么妖怪总要吃唐僧的肉呢?
  “那些妖怪最后怎么啦?
  这天真幼稚的提问,问得我这个文化顽童心惊肉跳。对
呀,一部几十万言的“古典名著”,贯穿其中的,不就是一路上
有人憋着要吃人肉,取经。如何长生不老。我觉得这三条线索
至少指示着三种文化意义:吃唐僧肉——人肉宴的传统根深
蒂固,不自觉地成了主线索;取经——农业文明崇尚书本、文
字拜物教;长生不老——生命的价值在于时间,不在质量,与
农业文明的“老年文化”、“老年崇拜”也大有关联。
    那些要吃人肉的妖怪也很有意思,他们大多是神仙老倌
的童子、弟子、宠物,“一不留神”下凡来做了地头蛇,而孙悟空
却屡屡无法除恶务尽,这些吃人肉的妖怪作恶一方后又上调
到神仙膝下,继续逍遥了。这种道德上的麻木不仁,简直无法
跟儿童解释。我确实难以明白,20世纪末的孩子,还要听类
似于土著人吃人的神话!
    我感到,吴承恩作为一个中世纪神话作家,可能是值得文
化人类学者去研究的;但对于儿童教育,安徒生们的爱与美的
故事。更能激发人类的爱心、善良、创造。
    难道吃人肉就那么重要,长生不老就那么令人陶醉吗?
那位海的女儿放弃了三百年的长寿,为了换得一个不灭的人
的灵魂——“人鱼是没有不灭的灵魂的,而且永远也不会有这
样的灵魂,除非她获得了一个凡人的爱情。……你,可怜的小·
人鱼,像我们一样,曾经全心全意地为那个目标奋斗,你忍受
过痛苦,你坚持下去了,你已经超升到精灵的世界。通过你善
良的工作,在三百年以后,你就可以自己创造出一个不灭的灵
魂。
    一边是对神仙的艳羡,俗世的唾弃;一边是对人的讴歌;
一边是禁欲、色空;一边是对爱的礼赞。我们无法把中世纪神
话作家与19世纪人文作家放在一起类比;但只想指出,直到
辛亥革命前夕,人肉宴的召开是符合国人心理定势的,见怪不
怪,直到鲁迅先生愤怒抨击,才稍稍撩开入肉宴的面妙,窥视
到一丝血腥的气息。
3
    日本人类学家高桥敷曾描写过土著居民——森林人希瓦
罗族制造“人首盔”的全过程:首先。用竹尖插到刚刚猎取到的
鲜肉淋淋的人脑袋。细细地拆掉肌肉和骨头,接着砸碎骨头,
扒下头皮和面皮,把它放到酒里煮十天十夜。然后,从酒里捞
出已没了脂肪的人头。晾晒几天,接着就开始制作蜡黄小巧而
柔软的人首盔,最后一道工艺大概是热压,即把烧得通红的小
石子塞进掏空了的头颅内,如此反复多次,其时,散发出一股
令人难闻的臭味。接着便缝合,最后,一个约为生前三分之一
大小的人首盔便制成了。——这玩艺儿的成品,“黑瘦的脸.
只有不收缩的黑发飘垂着,”让人感到阴森可怖,毛骨耸然(
桥敷《丑陋的日本人》)
    原始人类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时,现代人看起来是多么
滑稽、肮脏、恐怖。我们看有关埃及法老的影片。片中展示的
法老木乃伊制作全过程,令人心惊肉跳,大脑中一片恐怖森
森。在巨大的制尸房。掏空人的内脏.把躯干放在滚沸的液体
中煮,和上石灰、香料之类的晾晒,工艺之复杂,态度之虔诚,
使人叹服。
    然而这一切离我们并不遥远,暴君秦始皇殉葬的兵马俑
  成千上万。如同金字塔作为陵园一样,虽为后世留下了伟大
  的古迹,却耗损了当时多少人的血泪(据说极权力量下更能调
  动力量办大事,大概就是这种大事?)20世纪90年代的某些
  温州人,生前就墓园峻工,“死人与活人争地”是从经济角度考
  虑,秉承原始土著遗风、则是文化意义上的症状。
    既然有长生不老的欲望,死尸恐惧和崇拜,儒家就在守孝
之道上下功夫。《宋史·选举志一》:“上以孝取人,则勇者割
股,怯者序墓”。修什么金字塔、兵马俑,三年守坟,还算不上
孝之勇者,血淋淋地割下人肉,送到父母的人肉宴上,这才算
英雄好汉。于是闹出无数卑劣的、虔诚的、愚昧的、滑稽的吃
人剧目。
    据历史学家考证,认为人肉可以疗病的迷信,是从唐
朝开始的。一个人生病的时候,若想治病,吃一般人的肉还不
行,非得吃病人自己的亲人之肉才行。我想。这里面也有个技
术操作层面的问题,如果吃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之肉可以疗病,
则大家都没有安全感,说不定因为张三他爹病了需人肉,李四
脑袋上就得挨一刀,所以还是亲人的肉来得“理性”、“安全”。
割多割少悉听尊便,人肉“这是小意思不成意思,也就意思意
思”,但别找其它人下手,大家安全。
    “割肉疗亲”是“文明古国”的文化壮举,大家吃得昏昏然
滋吧有味——
    唐朝有个叫陈藏器的人,写了一本医书名《本草拾遗》,指
出:人肉可以治病,开创了理论先河。
    宋代朱云孙的妻子刘氏,她婆婆生病时,先由其丈夫割
股,接着她也割股,被称为“孝妇”。
    元朝河南的秦氏姐妹。为了给老爹治病,姐姐竟击出脑桨
熬药。妹妹割下腿肉煮粥。另一位叫胡伴侣的,割下了肋肉为
老爹治病,政府对其褒奖有加,除了名誉外。物质刺激有绢五
匹、羊两头、田一顷。
    但是,这种割肉与儒家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有
毁”的传统,出现了理论抵触。政府于是想出了高招,1270
年,元政府下令“今后遇有割股之人,虽不在禁限,亦不须旌
赏”——政府唯有在该管的时候却不管了。谁说“最好的政府
是管得最少的政府”?谁说“政府是一必要之邪恶”?(托马斯
-杰弗逊)看看俺们的元政府吧,它在等级种族诸方面管得最
多,在割肉事上又撒手不管了,它本身就是邪恶。邪恶得无法
限制。
    西太后慈禧的割肉,算是人肉盛宴上最卑劣也最著名的
一道菜肴了。为了使慈安太后毁掉咸丰遗诏,在慈安有病时,
割了一块肉去疗“亲”,慈安感动得不知所以,为了显示姐妹间
亲密无间,烧掉了密诏。密诏一焚,慈禧肆无忌惮,专权独断,
最后毒死了慈安。弄不明白,是慈安“吃”了慈禧,还是慈禧
“吃”了慈安?慈禧像一个高明的女钓客,割了一块肉作钓饵,
钓到了慈安这条鱼,最后把她连血和肉吞下去。
    一部几千年煌煌帝国的“忠孝史”,竟是君吃臣的肉,父吃
子的肉,男吃女的肉的历史。人肉宴之花开得灿烂,开得美
丽,余香缭缭,久开不谢。“但我们自己是早已布置妥贴了,有
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
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的制驭着,不能动弹,
也不想动弹。……我们且看古人的良法美意罢——‘天有十
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
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
臣台。——但是“台”没有臣不是太苦了么?无须担心的,有
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长
大,升而为“台”,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驱使了……因
为自己各有奴役别人,吃掉别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却了自己同
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将来。于是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从
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
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
和小儿”(《坟·灯下漫笔》)
    帝国的人肉宴从残酷演至呕心,其登峰造极当在《二十四
孝图》:
    孟宗哭竹——孟宗后母好笋,令宗冬月求之,宗入竹林恸
哭,笋为之出。
    王祥卧冰——王祥后母想吃鱼,“时夭寒冰冻,祥解衣将
剖冰求之,冰忽自解,双鲤跃出,持之而归!(又是“吃”!除了
“吃”,还能有什么体现。孝”呢!难怪孙隆基先生讥评这些人
为“口腔型人格”!)
    黔娄尝粪——南粱的庚易生病二天后,医生告知庚易小
儿庚黔娄:“要知道你老爹病情如何,只需尝一尝他老人家大
便是甜是苦!(真是世界上少见的高明医生!)庚易拉完稀之
后,黔娄就取粪亲尝!……
    故事讲到这里已经够呕心的了,可是历代文人不仅没有
一些呕心,反倒庄严虔诚,编了文字,又请“美术大师”搞了插
图,书商们印制批发,捞它一笔。
    家长们“诲人不倦”,教育儿童,竟是如此将他们一步一步
~上了人肉宴!
    人肉宴演至恶心之后,开始朝滑稽挺进了。帝国的亡覆
一般是从其大大小小的神话破灭开始,而把神话演变成笑话
者,不是革命志士,而是其内部的腐败之徒。
    幽默大师吴趼人在《糊涂世界》中讲了这么一个笑话:
    候补通判伍琼芳,经营银钱,混迹官场,是个中好手。
    有一天他家的老母痰喘发作,病得不轻。伍琼芳便打发
    下人去买7一块猪肉、一只鸡、一尾鱼。暗中把猪肉用小
    刀割下一条包好。另外放着,然后沐浴焚香,庄严虔诚地
    对妻子说;“老太太的病怕是难好,药是草根、树皮没用,
    我这就要去割股……”
        二更时分,伍琼芳把下人打发了,拿起裁衣小刀.往
    袖中一插,嘴里还“唉呀”一声,就顺手把这条猪肉拉了出
    来。……将这假人肉熬成了汤,这位老太太痰涌了多日,
    再下去这一碗浓厚的猪肉汤,真正是催命符到了,不到半
    夜,竟是气涌而死……。
    当帝国人肉宴庄严的神话演变成笑话时,已经是群情汹
汹,地裂山崩之日快要来了……
4
    原始人的文化观念,除了对生与死的恐惧膜拜,对同类相
噬的漠然外,他们的本能地警惕性排外,崇古自大倾向尤为突
出。但是我们现在看到,像鲁迅这样被尊为“民族英雄”的人,
其实对民族的劣根性是检讨最激烈、解剖最深的。从《坟》到
《药》到《狂人日记》,一线贯穿鲁迅刨作的——乃是我们血脉
中的原始遗风,食人部族的食人恶习。
    鲁迅是以小说、杂文的方式撩开了人肉宴的一角,李敖贝!
以史论、随笔的方式触及了吃人传统。他从《汉书》、《后汉
书》、《资治通鉴》中摘录了二十余次大规模吃人事件,可谓傍
目惊心。
    (水浒传)里的人肉包子,李逵、王矮虎等用心肝下酒,《西
游记》中的唐僧肉,《三国》中刘安杀了妻子,煮了肉给刘备
吃,《聊斋》中的食人夜叉……乃至金庸作品中的吃人的“黑白
无常”((书剑恩仇录))……文学作品中食人者数目何其多耶!
    因饥饿而吃,因仇恨而吃,因为喜欢吃人肉而吃,因为想
发财而吃(人肉包子)。酷吏来俊臣、权贵杨国忠、太监刘瑾被
杀时,老百姓吃他的肉,英雄袁崇焕被杀时。老百姓也吃他的
!不仅吃,还用人血馒头治病!
    革命者徐锡麟刺杀巡抚恩铭,被捉后受害,残忍的兵士们
把他的心肝挖了。炒而食之,这事就发生在本世纪初年,离我
们生存的时代也不过八九十年。我们的祖辈父辈都曾生活在
这样荒蛮原始的时空里!
    一个“吃”字,贯穿了土著居民全部的生命。火地岛的土
著认为黑人的肉比自人的肉味道好,白人的肉不如狗肉。中
非皇帝博萨卡,吃了不少婴儿。日本一个变态杀人狂,专吃女
人肉,还利用了科技手段,当警探拉开他的冰箱,里面是荷兰
女人的大腿!
    “食之美者,宁过人肉乎!’.唐朝的朱粲吃了孩子和女人
后,居然发生如此的感叹!
  元朝“淮右军”吃人的方法上又进了一步,把人捆在铁架
子上生烤,或用开水烫熟。不知道现今“烤全羊”、“涮羊肉”的
烹调方法,与这种烹人作法,谁受了谁的影响。
  流风所及,民间迷信中竟认为吃胎盘能大补,真是吃人吃
得发昏了!龙升所著《血色炼狱》一书就提及新疆的农垦医生
吃胎衣事。邓贤的‘知青梦)叙及插队云南的上海知青更是吃
了一个死娶——这是发生在本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
    “滑溜溜的,不知是人肉还是鱼肉”,确实,从动物蛋白,分
子结构而言。人肉与鱼肉也没多大差别,……然而“人”——作
为文明的族类,正是告别“同类相食”才可能创造文明的起点。
5
    人们仰慕天才,主要是看到天才为人类文明创造的辉煌
成果;人们探讨天才的成功,无外乎勤奋加机遇之类的陈辞滥
调。可是天才确实有着不同于寻常人的思维方式。“简洁是
智慧的灵魂”,莎翁如是说;在我看来,“简洁也是天才的灵
魂”。天才的一个共同特征是:从纷繁复杂的事物中提炼出本
质,发现规律。
    科学界如此,文化界也如此。鲁迅读(资治通鉴),尚悟仍
是“食人部族”,因此写就了新文学发韧之作(狂人日记),视人
所视而不见,故不愧为大师;李敖读‘二十四史’,能把一系列
吃人现象归纳总结出来,发掘别人不敢正视的历史,其勇气和
胆识之巨,故不愧为斗士。
    我读《鲁迅全集》的正文。也兼读其注释。常感到我们那
些聪慧的“注经大师”们善于化锋芒为锈钝,化神奇为腐臭。
比如(狂人日记',难道鲁迅真像注释者所言仅是“抨击封建礼
教吃人”,仅是暴露家族制度的弊害么?这一下子缩小了火力
范围……其实,只要参照《坟》和《热风》来读,就可看到当年
一代反叛青年的代表——鲁迅,是如何对这个“锡兰岛上的
Vedda族”式的同胞、种族“爱之深、恨之切”了!“试看中国的
社会里,吃人,劫掠,残杀,人身买卖。生殖器崇拜,灵学。一夫
多妻。凡有所谓的国粹,没有一件不与蛮人的文化恰合。”
    斗转星移,“国学大师”们不到梁启超、鲁迅、李敖等人身
上寻觅中国新文化之根,反而一脑袋“君臣父子和名利声色”。
拖着太监式的腔调,栽进了Vedda式的文化酱缸中去了。
    狭义的吃人,当然指食了别人的肉;广义的吃人,像华老
栓、花白胡子、康大叔、阿义……谁不在嘬上一口革命者的血
……更广义而言,那些侮辱人、迫害人、不尊重人的行径,均属
吃人的宴席——
    Vedda式的民族,唯有在吃人一事上想象力最发达。天
津教案,固有受侵略民族积累的仇恨因素。而直接导火索,即
是津人传说洋传教士牧养弃耍,是挖耍儿跟以作腌菜而致。
s城,常常旁听到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谈论洋鬼子挖眼睛。”一
个在洋鬼子家帮佣过的女人说:“亲见一坛盐溃的眼睛,小鲫
鱼似的一层一层积累着,快要和坛沿齐平了。为避危险。赶紧
走”。
    s城的人真是以“食人之心度洋人之腹”,他们的想象力
只能构筑在农业文明的生活方式上。他们不知遭洋鬼子可能
杀人放火,但决没有腌咸菜、吃咸菜的习惯!
    一般而言,越接近土著原始,则图腾越多,禁忌越多。我
们在提倡国粹的同时,也别忘了,仅仅我们祖父一代(本世纪
),人们还拖大辫,缠小足(鲁迅斥之为土人装饰法)人们还
怕照相会“跑了精神”,洗澡会“泄了元气”(这倒使我想起印第
安人也怕照相会摄走灵魂,脑袋可借给别人面名字决不能出借!
……)。我们难道指望,当爷爷们还半文明半土著时,父辈
们和我们就进化完美了?难道父辈们及幼小的我们那些振臂
高呼口号,粉刷标语。把别人剃光了头,挂上牌子,游街批斗的
剧目,与原始人的图腾崇拜,又有多少差别呢?土著人最大特
点就是不管真理是非,不问自由平等。一律吃错药般亢奋地跟
随老酋长奋勇前进,他们看见现代人的我们,难道不哈哈大
笑,引以同类吗?当土著人在啃人肉骨头时,看到我们一边践
踏同类的尊严一边笑他们野蛮时,他『门难道不骂我们“假正
经”吗?
    帕斯卡激愤地说:“我认识的人越多.越喜欢狗。”我不知
道狗是否吃狗肉,我们现代人,即使不吃人的话,如果他们不
怀尊严与爱心,那也跟同类相噬差不多……那些纳粹、法西斯
等形形色色的极权主义挑起的群体迫害,野蛮集中营与屠杀;
以及90年代发生在卢旺达和布隆迪的种族清洗,又比土著民
族“人吃人”进步多少?高明多少呢?!
    无论如何,吃人是~件残暴的事,哪怕是吃万民所恨的蠢
贼——太监刘瑾的肉!化解仇恨有多种方式,只有土著人才
会食肉寝皮、掘墓鞭尸,或取了人头当溺器;为了掀翻这绵延
了千年时空的人肉盛宴,为了戒掉食人部族的食人恶习,那些
人类灵魂的先哲和大师,甘被“狂人与疯子”的骂名,跳出来指
斥食人的可恶,以及潜食人行为和食人习气的变种。
    人肉的盛宴似乎业已终结,变种也还有可能在我们脑海
中的某个角落里苟存。在某些凄清冷落的穷街僻巷,灯光惨
淡,或许还能听到几声“咔哧咔哧”的牙齿撞击牙齿的诡异之
响——是什么声音让我们心惊肉跳,灵魂也不得安宁?那血脉中
曾流过的杂质,那农业文明夕阳余辉的惨淡,骤临的现代
化节奏的焦虑紧迫,使我们想到历史的长廊中翻捡点什
么。——难道我们捡到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时,得出了
与狂人相反的结论?
    T·s·艾略特在他的《荒原》上碰到了一个老相识;“嘿!
斯代真,从前在迈里的船上咱们是在一起的.你去年种在花园
里的尸首发芽了吗?
    昨夜,我梦见我的孪生兄弟,在他的睡眠中与我相遇,他
向我打趣遭:“嘿!小朋友,吃人之前洗手了吗?瞧我,我戒烟

的同时也准备戒掉吃人的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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