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意蒸腾的泥沼
20世纪最为轰轰烈烈的弹劾审判正在华盛
顿进行，无论克林顿最后是否被裁定有罪，都是对
美国的法治、自由、民主、人权的一种考验，更进一
步来说，是对美国决策层和普通民众的良心与智
力的一种考验。以我三十年的阅读和思考经验，
和我在条件不备的情况下捕捉的信息，我认为，当
下困扰美国国会参议员的问题，不应该是弹劾审
判被污称为性麦卡锡主义，不应该是所谓的几十
位历史学家联名提出的：弹劾审判将永久伤害到
三权分立中的行政权；而只能简化为两种——1、
通过审判，通过控辩，参议员从良心和理性出发，
对克林顿是否犯罪的事实的认定；2、在从良心和
理性出发的道路上，不得不掺杂着他的选民的民
意，他对自己前程的考虑——然而，一位目光远大
的政治家必然会从纷繁的民意中解脱出来，抛弃
对个人得失的考虑，回到对普遍人权和自由的信
仰上来，投下他将载人历史的一票。
中国的一家报纸上周透露的一则信息说：“美国轰轰烈烈的
弹劾审判在世界各地报刊的反映却冷冷清清，这
让美国主流传媒的政治记者大为失望。”这是可以理解的，许多
国家出于各种原因不愿意使弹劾审判变成一堂生动的自由、人
权、民主、法治课程，故而千方百计地封锁、垄断、扭曲弹劾审判
的信息。要么对弹劾审判草草报道了事，要么对整个事件断章
取义，倾向性十分明显。新闻的客观公正性荡然无存。其中最
有趣的例子莫过于，反反复复地强调克林顿受到居高不下的民
意支持。在倾向性的新闻诱导下，反复给读者形成一种印象：那
不是民主、法治和对自由、人权的尊重，那是两党在互斗。克林
顿总统尽管小节有亏，但仍受着美国人民的爱戴和拥护——几
乎是民族英雄和救星，尤其是在经济发展和给人民谋福利上。
共和党的议员们都是结党营私、公报私仇的小人。
于是在被允许获得的有限信息里，民意调查屡屡闪现。比
方说，1999年1月19日克林顿发表国情咨文后，一个叫什么
“PEW研究中心”的机构，据说是抽查了1200位成年人，结果
69％的人不愿意克林顿被弹劾，76％的人不同意参议院的弹劾
行为，克林顿在二任内受欢迎的程度与里根在二任内受欢迎的
程度不相上下；克林顿是50％和34％，而里根是52％和38％。
信息并且提供说：一位选民写信对民主党议员约翰·洛克非勒发
出警告——“眼看大选又到了，如果你敢赞成弹劾克林顿的话，
那么我会使出最后一口气，拿出口袋中最后一个钢蹦儿把你拉
下马!”
这似乎就是民意。然而民意在弹劾审判克林顿这件事中又
确实可疑。我们在这里似乎有必要先澄清一些概念——民主固
然要尊重民意，但民意决不等于现代民主，甚至选举投票也不是
现代民主的全部。现代民主的程序是民主不可切割的部分，没
有法治体制下的公正程序，同样也没有民主。民主也不能替代司法
独立，甚至民意不能干扰司法独立；在对克林顿的弹劾审判
中，最终要考虑的只能是克林顿本人的自由和人权不被侵犯，和
美国每一个公民的自由与人权不被践踏。因而它确实归根结底
是美国宪法中的自由和人权的问题。
如果我们从自由和人权出发，那么克林顿的政绩和所谓他
的经济政策带来的繁荣，将根本不应被考虑。因为这与他犯没犯
伪证罪和阻碍司法罪没有关系。法学界的人士不是指出：法治
社会没有将功抵罪一说。因为如果功能抵罪，那么有些人就可
取得免死铁券或免罪铁券，超脱在法律之上，法治社会的意义也
荡然无存，与中世纪的封建 君主和贵族的专制统治无异。许多
国家的人民，不正是出于对他们所谓的救星的感恩戴德，把一些
名为救星实乃灾星的暴 君推上了王座。人民自己为自己打造了
一条铁链，然后送给那些践踏他们的自由与权利的暴 君，甘愿在
在一个以自由与人权为立国基础的国家，民意代表(议员
们)必须充分尊重民意。但是民意有时正像沼泽地上蒸腾的雾
气一样，是变化莫测的。在弹劾克林顿一事上，选民的民意就很
复杂，有人喜欢克林顿，有人讨厌克林顿，甚至也有人无所谓。
但这一切都必须让位于弹劾审判的本身，捍卫宪法和法治原则
是对民意的最大尊重。一切调查中心的民意测验只能测出克林
顿的支持率，而不能测出克林顿是否践踏了司法。
我认为，尽管在一个法治良好的国家，人为地制造民意(像
80年前袁世凯制造拥护他登基的民意。搞妓女请愿团、乞丐请
愿团等等政治活剧一样)难度较大，但也不是不可能。所以也就
不能不甄别，不能不防。有的“民意”纯粹是瞎掺和，比如美国医
学期刊协会的《美国医学期刊》杂志的总编龙伯格 先生，不知道
是出于对克林顿的偏爱，还是想让杂志哗众取宠、趁机火一把，不
早不晚，在克林顿被国会弹劾时期在自己的杂志上登了一篇
性调查报告，这份由金赛性学研究所对美国西部一所大学的大
学生的调查说，美国大多数大学生不认为口交属于性行为。这
种观点正合克林顿的说法。在国会弹劾审判的敏感期．龙伯格
先生是否政治情结发作、是否暗暗声援克林顿确实令人怀疑。
美国期刊协会当即把龙伯格炒了鱿鱼，一位副会长称：龙伯格的
判断力显然值得怀疑，这种做法有损美国医学期刊杂志的科学
性。看来美国医学期刊协会倒不是怕龙伯格 先生的“民意”干扰
了司法，更怕这个“民意”干扰了科学。
西方人的法律观念与我们的传统大大不同，我们简单的非
此即彼、黑白分明思维方式在他们那里可能“从此黑白不分明”。
我们的法律有句口号叫：“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但是
西方的法学观念不认为事发后就会有一个众口一词、大家公认
的事实，可能你有你的事实，我有我的事实(如扑朔迷离的克林
顿伪证案)，不通过法庭上的辩驳、对证、审判是不可能取得较为
接近事实的“事实”，最后还是由法官和陪审团的“自由心证”来
断案。尽管参议员们个人和他的选民们对克林顿的好恶不同，
也必须通过审判来认定克林顿是否犯罪。
我想，美国的众议员们控告克林顿，是基于对自由的珍惜，
如果克林顿践踏了司法，作了伪证，而因为他的经济搞得好，民
意支持率高，所以不追究的话，那么，美国人民的自由就受到了
永久的伤害，美国正在跨出危险的一步，他正在制造自己的暴
君，把锁链往美国普通公民身上套。同样，参议员们也面临着挑
战，他们既不能冤枉作为总统的美国公民克林顿，如果他没有作
伪证和妨碍司法的话；他们也不能放过克林顿，如果他确实犯下
了作伪证和妨碍司法的罪行的话。侵犯和伤害每一个公民的自
由和人权(包括克林顿)就是侵犯全体公民的人权，而对克林顿
可能犯下的伪证罪和妨碍司法公正罪如果放过一马，也是对全
体公民的自由和人权的伤害。
我相信，尽管有不少美国人不愿弹劾总统，(或是出于对美
国总统尊严的考虑，或是更讨厌检察官、共和党议员，或是其他
原因)，但绝大多数人不反对自由、人权和司法独立吧?恐怕这
是不用什么研究中心抽查就能得出的民意。
如果美国的参议员们屈从于所谓经济繁荣、支持率高的“民
意”，那么，我敢说，美国的自由、民主、人权和法治就死定了，美
国就正在朝纳粹德国演进，朝着人民暴政演进——因为希特勒
也是“民选’’上台的，许多其他极权国家的暴 君最初也是人民推
举上台的。
克林顿最后是否被认定有罪，只能是司法独立的结果，与
“民意”无关。萨达姆先生不要因为克林顿还留在台上而哭泣，
也不要因为克林顿下台而弹冠相庆，因为那是美国体制的选择，
与你伊拉克无关，伊拉克依旧生活在自己的体制内。或者，那些
喜欢克林顿的人，也不要因为他还留在台上弹冠相庆，也不要为
他下台而哭泣，因为那也是美国体制的选择，与你也无关，你也
依旧生活在自己的体制内，你的体制并未因克林顿的去留变得
进步半分。
20世纪这场轰轰烈烈的审判，有太多的悬念，太多的思辩。
对于我来说，就是苦思冥想民意与人权、司法独立的关系，民主
与自由的悖论。
我最终认定，民意是值得怀疑的，正如总统是靠不住的一
样，体制和民意同样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只有怀疑本身。民意
(还不包括那独裁者为自己登基或死不退休制造的假民意)是蒸
腾在沼泽地上空的雾气，而那下面，就是让自由和人权有灭顶之
灾的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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