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11日星期一

大风中的平原和城市

大风中的平原和城市

在许多年后那个寒冷的冬天,当我垂垂老矣的时候,我将靠什么打发我孤独的岁月?回忆起我年轻时代的异乡飘泊、个人奋斗,我破灭的梦想和失落的爱情?回忆起幸福、辛酸、屈辱和尊严,回忆起绵绵的江水和雄伟的山峦,贫民窟幽深的小巷,漂亮华美的办公楼,回忆起我认识的人,无数张沧桑的脸,还有那淅淅沥沥的冷雨和无穷无尽的大风,淋湿我,吹过我记忆的荒原。

我在这城市生活了15年,这里有我的居所。这城市的呼吸和心跳,我也曾感触过。我是这里的异乡人,但时间久了,却又不得不把它当成故乡——如果在生活上不融人这城市,生活上将无法安宁;如果灵魂上不与它保持距离,灵魂上将无法平静。

一个异乡人,如果没到过这城市,只读过老舍的作品《骆驼祥子》,尤其是被节选到教科书中的那一投,肯定会觉得这城市的气候商标应该是烈日和暴雨下。实际上这城市的夏天相比南方是好过得多,黄昏一场雨下来,凉快得很。我觉得这城市的气候特征不应该是简单的四季分明,四季之中,它还有一个“风季”。秋天的风凉爽宜人,蓝天高远,树叶火红金黄,让人心旷神怡。但是冬天和春天,风变得冷峻狂暴,对人的灵魂是场真正的考验。11月就是“风季”的来临,直到来年4月底,“风季”才算过去。

城市立在山峦脚下、平原之畔,大风从山峦和平原上掠过。      无数次,我领教过它的大风——风在街道上、在沙丘上、在树丛中、在高楼边吼叫着,吼得人心烦意乱,有好几次,我诅咒着:“嚎什么嚎,像哭丧一样!”沙尘暴扬起的时候,紧闭的房门是挡不住的,屋内的空气也有股呛人的沙尘味。

像狼嚎般的风,在黄昏,在黑夜肆虐,直到雨季来临,风的势力才能收敛。

如果你在这风中被吹拂15年,你不感觉到灵魂和血液被这鬼气候风干和抽干,那才奇怪了呢!

鲁尔福在《卢维那》中曾有很好的对风的描述——当月圆之夜的,有人看见风就像披着黑色披风的影子掠过。风又像铁铲一样从门缝铲进来。

这些,我在这北方的城市和平原上,仿佛都曾经历过。当我在绿色铁皮屋、贫民窟筒子楼生活的时候,风也像铁铲一样从门缝铲进来,而且还铲进一些落叶和风  沙。

1991年到1992年,那是我们这些年轻人被放逐到煤  矿中的一年。一次次车行在平原上,一次次为自己的命  运忧伤。平原上的风吹老了我们,也风干了我们的梦想。

山峦间吹来的是夹带煤灰的黑风,在那些日子,心连着贫穷的村庄和大地一起战栗。

福克纳有他的南方尘土飞扬的小镇。鲁尔福有他的干涸得像龟板的墨西哥南方平原。马尔克斯有他炎热多雨的马孔多。

我们有这块大风掠过的平原,平原上的城市,城市里的贫民窟和富豪们的别墅。中产阶级的社区以及太太们养的成群的狗。但是我们的福克纳、鲁尔福、马尔克斯在哪里?

有时想想这大风中的平原和城市里活着的人,他们一辈子活得幸福开心否?他们从小被训练得听话,长大了听报告、听传达——在一个电讯、网络时代居然还有这么多人靠这种大清帝国的方式传播指令。看着他们和我自己,我就想起了我曾在《熟透了的后花园》中说过的一句话:“传统是不会死去的。从前的气味,正在这些人身上还魂转世。”

大风吹走的是个人的岁月,吹不走的是平原和城市。无论这里多么让我失望,但是它是我的家乡。它是我生存的土地,在这里我们的自由和梦想可能像高原上的空气一样稀薄,但它是我的家乡。

马德里人有句俗语:“马德里,当我升天堂的时候别忘了开一扇窗,好让人看看我的家乡。”


我也想说:“这大风中的平原和城市,当我上天堂的时候,我愿在你的上空飞翔,让我看看你悠久的文化、壮观的景色以及为生存焦虑着的人群。这里曾有我的青春,我的爱,我失落和破灭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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