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11日星期一

候鸟·远方



候鸟·远方

春天一到,在南方越冬地的候鸟们就骚动不安起来,天空也变得更辽阔蔚蓝,风吹来北方家乡的气息。白鹳、雪雁、天鹅、燕鸥们一批批北飞,回到北方的繁殖地生儿育女,然后经过一个夏天的生息繁衍,年轻的候鸟们得到飞行锻炼,在一缕缕寒流侵袭之前,候鸟们有力的翅膀又飞上蓝天,踏上了去往南方的漫长征程。

我们人类知道的候鸟故事可能太过简单,实际上在一次次迁徙、旅行中应该有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他们的生存欲望、饥饿、寒冷、爱情、恐惧、负伤以至死亡.他们的思乡情结、远方梦想,每一次天空中的飞翔应该是一个美丽而忧伤的童话,应该有更多的安徒生来叙说白鹳、雪雁、天鹅、燕鸥们的故事。

不仅是候鸟在远方和故乡之间来来回回奔波,还有像驯鹿、红大马哈鱼等等动物也是奔波型的动物。在墨西哥中部的塞拉马基山脉,在海拔3000多米的空气稀薄的群山之上,许多树枝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大花蝶。数以百万计的大花蝶飞越了难以置信的漫长旅途,来到南方越冬。

我们人类是否惊奇这些美丽生物的长路漫漫?实际上我们还是仔细看看自己的一生,有时是不是和候鸟、蝴蝶有相似之处?每年一到春节,成千上万的游子就从各地“飞”回故乡,甚至不惜忍受着票价暴涨,旅途拥挤疲惫之苦。在运力紧张的时候,那些穷苦瘦弱的打工妹甚至被挤死在火车上,一缕幽魂永远飘散在异乡,她们也是花样年华的少女,渴望过上富裕尊严的生活,除了他们的亲人洒下几滴悲苦的泪水之外,不会有更多的人关怀他们的命运,正如安徒生死后,谁还会关心一只鹳鸟的饥饿、负伤和死亡?

作为一个作家,研究人性是我的工作之一。我认为春节必回老家虽然是风俗,虽然是团圆,虽然很多人是从众意识在发作,但更深层次的东西是人类都害怕孤独。在异乡的风沙与寒冷中奔波了一年,回到亲人和故乡那里寻求点安慰,一如候鸟在冬季来临前飞往南方,春天来临时北归。人类这种鸟的季节性没那么漫长明显,越冬期也更短促(法定的越冬期也就7),但精神结构是一样的。

比较人类和候鸟这两种动物生存方式上的异同,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让我继续说说相同处吧,鸟类的迁徙是出于生存需要,当然还有繁衍。人类在异乡劳碌奔波,既是为了梦想更是为了生存。在迁徙的途中,候鸟们的天敌是人——猎人的准星和罗网已经准备好了;人的天敌也是人,多少偏见、歧视、傲慢、阴谋、诈骗、陷阱在等着异乡人?国外的一些小说和戏剧中的主题不少是对异乡人命运的关注,像歌剧《哈梅林的穿斑衣的风笛手》、马克。吐温的《败坏了的赫德莱堡人》叙述的都是异乡人如何被欺骗、侮辱的故事,批判一个城市的败坏、庸俗和势利。亚伯拉罕也曾经悲叹道:“上帝啊,如果能在这城中找出十个善良正直的人,上帝就饶恕这座城市。”

在北方漫长的寒冷与黑暗之中,孩子们的印象中是:当鹳鸟飞回时,春天也就回来了。而异乡人之于城市也无疑像候鸟们带来春天,他们的奋斗的原动力,他们不I司的观念和思维方式,都给城市带来财富和活力。一座没有异乡人活跃的身影的城池多半是一座死城,城中的遗老遗少们正躺在专制、特权的铁杆庄稼上猛啃。

远方是有吸引力的。这点同样牵引着候鸟和游子们。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黑塞是这样描述去往远方的心情:“我独自一人,并不因为孤单而苦恼。我别无其他愿望。我准备让太阳把我煮熟。我渴望成熟。我准备去死,准备再生。世界已变得更加美丽。”我敢说,一个没有异乡游历的人一生真是极其不幸。  谈谈人一生在路上与候鸟在路上的不同吧。我觉得:人是一种比候鸟要孤独得多的生物。人一生注定要和孤独为伍,又要与孤独抗争。当成千上万的候鸟乘风而起、乘风而下的时候,他们的心情一定是愉快的,因为同类的叫声使他摆脱了孤独。一只候鸟是无法完成一次迁徙的。人类呢,尽管像弗罗姆所说的一样时时刻刻有逃避自由的欲望,尽管在一些集体性的仪式上体会到短促的快感,但是人的孤独如影追随,刻骨铭心。卡夫卡的所有作品都充斥着这种孤独无力感。那个《城堡》中想进城堡而不得的K,那个《审判》中为自己洗莫须有之罪而不得的K,那个《在流放地》的旅行者,那个雪夜出诊而被病人家属绑在床上的乡村医生,那个运尸船在黑色的河流上永无目的地漂荡的猎人格拉胡斯,都是一群既找不到越冬地也找不到繁殖地,既没有故乡也没有远方的候鸟。

候鸟暂时还没有既无故乡又无远方的危险,除非人类的疯狂一日甚似一日,把地球生态破坏殆尽为止。那时自然候鸟也就到了物种灭绝的边缘,人类也迟早准备着自己给自己收尸的时刻来临。

人和候鸟的第二个不同在于:候鸟承载的重负比人类少,而飞翔比人类自由。雪雁能在蓝天上自由飞翔,当鸟类学家巴特利特夫妇把它们装进拖运箱,想从加拿大带进美国时,海关却不能放行。但是鸟类在天空中,自由度应该是更广阔的。一只在鄱阳湖畔越冬的天鹅,如果能安然度过被愚民们猎杀、射杀、毒杀的劫难后,当春天来临她乘风而起的时候,她不用携带身份证、户口本、签证、护照、结婚证,当然更不用携带外来人口暂住证、务工许可证,她也不会因为她来自田野和湖泊,而被早先几十年或几百年进城的老泥腿子们蔑视,称之为“乡巴佬”。

这仅是人的命运比候鸟卑微的一点小事。虽说古语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鸟为食亡我见得不多,人为财、食而慢性死亡的故事我可见得多了。20世纪初《波士顿环球报》上曾经发表过一篇文章,记述一位牧师乘火车赴各地传教时的所见所闻。这牧师发现人们在等火车时,总是不耐烦地咒骂;火车来时,人们蜂拥而上;火车行进间,又焦躁不安,希望赶快到达目的地以便转车。许多人又何尝不是像这样惶惶不可终日地度过了一生。这些人上高中时希望快点上大学,上大学时希望快点拿学位、毕业、挣钱,然后急急结婚、置业、生子,然后又盼着孩子急急长大、上学、结婚……这些人有候鸟快活和自在吗?

候鸟奔波在路上,是被寒冷、饥饿,黑暗所驱动,远方有粮食,有温暖,有阳光。人类奔波在路上,远方除了有粮食,有温暖,有阳光外,还应该有点什么?照我看来,应该有点超越粮食之上的人类的温情、尊严、自由与梦想,如果仅仅为了银子和食物而奔波在路上,必然会像赶火车一样永远烦躁,我们的良心只有在信念之中安睡。

在我30年的生涯中,曾经有过多少赶汽车、赶火车、赶轮船、赶飞机的时刻,有时梦中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也曾有过比鲁迅听着乌篷船划水声更伤感的时刻——在长江轮船上躺在甲板听着波涛人眠;也曾有过怀揣着祖母煮熟的玉米第一次见到公路宽阔笔直的时刻,那时远方在一个少年的心中激起多大的梦想。远方是不会停下来的,她永远在梦想的前面,当我一次次探索人性的悲哀和温暖,探索人活着的意义的时候,在摆脱现实生活的紧张与焦虑后,我灵魂深处的美好与宁静复活了,我感到了人比候鸟更高贵的力量。


让我祝福候鸟和远方,也祝福我们人类自己,愿候鸟飞翔的姿势更优美,愿人类上路的心情更从容。没有远方的人没有未来,而远方是我们的梦想所在。我飞翔,我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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