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11日星期一

今夜,谁站在林肯的对岸

今夜,谁站在林肯的对岸

许多年后的冬天,当大雪纷纷扬扬地飘洒的时候,我将会再次回忆起2001年那些寒冷多雪的日子,也将回忆起我在这些个人内心苦闷的日子夜读《林肯传》的情形。我孤独寂寞的心中犹如有一个小火炉在温暖着,燃烧着。
     我不想谈谁站在他身边,那些先贤的雕塑,那些追寻人类尊严和自由的思想者都站在他一边。我想聊聊那些远离他的人,那些感受不到他的博大和温暖的人,那些活在黑暗和阴影中的人们,那些站在河对岸的人们。

许多年以前,一个兵荒马乱的年月,有一位权力角逐失败后的逃亡者,在逃亡途中受到了他的故人和朋友的庇护。朋友去集市买酒准备招待他的时候,他听见后院中有人说要“把它绑起来杀掉”,他以为有人要出卖他,就拔出剑来,跳到后院不由分说把后院中的人杀个干净。等到杀人的剑锋鲜血涟涟时,他发现墙角上被捆绑着一头猪,他这才猛悟:杀错了那些想用肥猪招待他的好人——朋友的家人。于是他继续逃亡,路上碰见买酒归来的朋友,又一剑刺死了朋友。当人问及他为何要这样时,这位逃亡者说出了一句名言:“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所幸林肯不是这种阴暗文化熏陶下成长的。15岁时候的他读到的是《肯塔基教师》,这本书将勇气、义务、自由与杰佛逊的就职演讲融为一体,所以在他出任总统后曾经任命过一位陆军部长,此人名叫斯坦顿。7年前,他们同为律师,但是斯坦顿是这样侮辱林肯的:“我不能和这个荒野村夫一起出庭,他衣冠不整,简直像一个大猩猩。”

丛林中的首领站在林肯的对岸,丛林文化和不宽容的文化也站在林肯对岸。丛林文化中,动则剥皮、车裂、炮烙、分尸、枭首、集体活埋,丛林文化中,因为说错一句话或写错一句诗,或者被认为是有意冒犯丛林首领的,那就死期不远了。有时丛林首领也附庸风雅,不仅会做诗,还会作出重视人才的姿态,但当人才有批评意见时:他还不亲自杀掉人才,他往往借刀杀人,自己一定要留下一个爱才的好名声。’    今夜,想起了林肯的时候,我不是想象他如何在卫兵的簇拥下权势显赫,想象他如何为人爱戴、名声不朽,我想起了他贫寒卑微的出身,他做过伐木工,做过船员、店伙计,用我们的语言说:他是个老农、是个民工,在北美大陆上游荡着寻找成功。有一阵子,我欲望特别强烈,想写一篇《青年农民林肯与青年农民爱宝之比较研究》。青年农民林肯后来成了世界伟人,你们都知道他是谁;青年农民爱宝是谁,除了他爹和他们村庄知道他是谁,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他是一位地道的农民和民工,在自行车厂、牛肉干厂都打过短工,也贩卖过水果,后来有一年我雇他来推销我们那杂志。这位小农民黑瘦黑瘦的,只知道骑个破自行车满北京推销杂志,吃饭,收钱,睡觉;没有哪个城里姑娘能看上他,他那会儿在乡下也没娶上亲。我和他谈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都不敢看着我。他得办三证,有一回因为他推销的杂志外面用牛皮纸包着,刚想在一个深宅大院门口休息一下吃个桔子,被岗亭常年守卫的警察当作爆破嫌疑犯捏拿个正着,以为牛皮纸里包的是炸药——仅仅因为他长得像农民。爱宝最终还是没有在京城立住脚,但他那成为城里人的卑微的愿望一定也带着人性的忧伤。

这些城市的弃儿如同成千上万的中国农民一样,他们也站在林肯的对岸。他们一生下来就注定了他们卑微的身份与户籍。他们既不知道有林肯这么一个人,更不知道林肯有这么一段名言:“我觉得我们堕落的速度可谓迅速。在建国之初,我们还宣传‘一切人生而平等’,现在,我们谈到的是:‘一切人生而平等,黑人除外……’不久后,它又会变成:‘一切人生而平等,黑人、外国人和天主教徒除外。’如果真到了这步天地,我宁可游荡到一个不自诩是什么自由国度的国家去,比如说俄国,那里至少专制就是专制,没有一点假仁假义。”

有几个黄昏,我到位于北京南城的一家印刷厂看杂志蓝样,每次路过先农坛体育场西边的胡同,都会看见墙根下东倒西歪着三三两两告状的异乡人,蓬头垢面,在黑暗中用各种杂木头生火烧水做饭。北方零下多少度的气温难以冻僵这些人申诉的决心,其中还有一对看上去像夫妻的中年男女,是双双躺在墙根下的棉被里,也不知道他们是为谁——为他们的父母还是儿女——在等待开启申冤之门。今夜,他们也站在林肯的对岸。他们也感受不到林肯对人类苦难的深深怜悯。

这个寒冷多雪的冬天,我违背了我一贯不崇拜任何偶像的做人原则,第一次把一个陌生人的画像贴在了我的书柜玻璃上,与王安石的《飞来峰》的诗摆在一起,这首诗是中国11世纪一位伟大的特立独行者的思想境界:“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这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林肯从哪个角度看,都长着一副苦瓜脸,头发乱蓬蓬的。但是只要看看他的面容,看看他的眼睛,你就会知道他博大而坚强的内心。他说过:  “大概,我命中注定要在暮色中前行,感悟着,思考着,摸索着自己的生命之路吧。”如果看看他的心路历程,那么我们这些人将备感惭愧。他的一生是由真诚、勇敢、勤奋、善良等等美德所驱动的,他曾冒着断送政治前途的危险公开演讲批评在任总统,也在国家最危急的时刻作出勇敢的决策。我不知道他的真诚、勇气和信念的力量源泉是什么,但我敢断定专制文化和奴才文化孕育不了这样的人。有时候做一个正直的人得付出一生的代价。当别人青云直上、富贵加身、传媒追逐、众人簇拥时,那些正直的人可能正在贫穷的日子里煎熬着,可能会负债累累,可能会住在阴暗低矮的贫民窟里,可能正风尘仆仆在异乡漂泊挣扎,步行在黑暗泥泞的小路上,夜宿在肮脏破败的旅店中……许多才识之士,未必是出于贪婪而是出于恐惧,选择了沉默。想想我自己这30多年的人生旅途,对比着林肯,有时会被一种深深的失败感弥漫——我年轻的梦想实现了多少,而在岁月的河流上遗失的又是什么,破灭的又是什么。

今夜,我伟大的朋友就站在书柜的玻璃上看着我写作,我似乎都能听见他呼吸的声音,连同我敲打键盘的声音,冲击着我的心脏。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在一次旅途上对他的搭档说过的话:

“在没有把自己的国家改变得更美好之前,死亡是多么不容易。那样,一个人就像是从未活过一样。世界似乎根本没有希望,只要从人类共同的呐喊声中我们才能听出:应该做些什么?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何时?又该以什么方式发生——你们偶尔也会考虑这些问题吗?


你们偶尔也会考虑这些问题吗?透过历史与时间的波涛汹涌的大河,今夜,我站在林肯的对岸,反复向自己、也向你们——重复着这永恒的良心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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